2023年暑假期间电影《长安三万里》在全国热映,继春季《中国诗词大会》之后又掀起了新一波的全民诗词高潮。该片讲述安史之乱后,身处乱局之中的高适回忆自己与李白的一生往事。高适与李白的关系问题,学界研究相对薄弱,轮廓清晰细节模糊,还存在个别争议,很有必要梳理呈现文学史真相,厘清高适与李白的关系。
一、李白与高适的交情。李白与高适在中年以前并无交集,两人首次相见应是在天宝三载李白被唐玄宗“赐金放还”之后。李白从长安东归鲁地,经洛阳首次结识杜甫,二人一见如故,由于杜甫与高适是老乡兼故交,高适与杜甫一样都是洛阳人,但长期寄居在宋中(今商丘),自称“一卧东山三十春,岂知书剑老风尘”,一无所成,因此杜甫邀高适与李白相见,三人结伴游梁(今开封)宋(今商丘)。在大梁城(开封),三人游梁园,登吹台,在宋中,三人猎孟诸,登琴台(即单父台,在今山东单县,古属宋中之地),饮酒赋诗,慷慨怀古,盘桓数月。《新唐书·杜甫传》载:“(杜甫)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,酒酣登吹台,慷慨怀古,人莫测也。”杜甫的多首诗皆写到这段经历,《赠李白》曰:“李侯金闺彦,脱身事幽讨。亦有梁宋游,方期拾瑶草。”《遣怀》曰:“忆与高李辈,论交入酒垆。两公壮藻思,得我色敷腴。气酣登吹台,怀古视平芜。”《昔游》曰:“昔者与高李,晚登单父台。”李白、杜甫、高适的“梁宋之游”造就了三人的一段珍贵友谊,更成为千古文坛佳话。除了前引杜甫诸诗,高适的《宋中别周梁李三子》《同群公秋登琴台》,李白《梁园吟》《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》,皆写“梁宋之游”情事。因三人当时身份地位和年龄的差异,难免三人关系亲疏有别,以至影响到后来。李白当时名震天下,从皇帝身边来,自然傲视群雄,杜甫年辈较晚,又崇拜李白,关系容易融洽,甚至与李白“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”(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)。最尴尬的就是高适,年辈与李白相当,又落魄无成,诗名尚未大起,史称他“年过五十,始留意诗什”(《旧唐书》本传),这种处境使他较难与李白交心。故李白“梁宋之游”期间(744年)乃至此后的十三年(至757年)都没有一首诗写给高适,而高适在“梁宋之游”期间有一首《宋中别周梁李三子》赞美李白:“李侯怀英雄,肮脏乃天资。”可见,此时的高适,是李白的追随者,处于弱势地位。
然而,安史之乱扭转了李白和高适两人的强弱地位。李白误入永王李璘叛军,而高适获得了唐肃宗的高度信任,被任命为御史中丞领淮南节度使受命带兵镇压永王李璘叛军,两军在丹阳城(今镇江市)交战时,高适、李白皆在前线,属于敌对阵营。没想到永王李璘无军事才能,一击即溃。李白逃难途中被抓,投入浔阳(今九江市)监狱。李白在狱中数月,主要拜求了四位权臣:宰相崔涣、御史中丞宋若思、御史中丞兼淮南节度使高适、魏郎中。这是李白平生第一次写诗给高适,写的是一首长诗《送张秀才谒高中丞》,诗中猛夸高适:“高公镇淮海,谈笑却妖氛。”这首长诗中李白没有叙旧,只是强调自己处境之悲惨:“我无燕霜感,玉石俱烧焚。但洒一行泪,临岐竟何云。”显然是希望高适施以援手。但是高适选择无视,而崔涣和宋若思二人皆极力为李白推覆洗雪,至秋间乃获释。宋若思辟李白为参谋,并上书荐李白之可用,见李白《中丞宋公以吴兵三千赴河南,军次寻阳,脱余之囚,参谋幕府,因赠之》《为宋中丞自荐表》。然而,不久之后,朝廷有重臣谗毁李白,所谓“蹭蹬遭谗毁”(李白《赠张相镐》),欲重新降罪,此时李白又两次向宰相张镐赠诗求援,作《赠张相镐》二首,但最终还是被判长流夜郎。谗毁李白者是何人,难以稽考。但朝廷讨论给李白定罪轻重,必然要征求高适的意见,因为高适是永王李璘叛军的镇压者,对李白的情况最清楚,而这次李白没有再求高适却去反复求张镐,可见高李之间已绝交,甚至处在对立面。好在唐代宗刚即位,立即给永王李璘平反昭雪,并下诏召李白为左拾遗,可惜李白已在当涂病逝几个月了。
我们从李白、杜甫、高适三人之间一生相互赠诗的数量,可以直观地发现三人之亲疏关系。李白赠杜甫诗共三首:《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》《沙丘城下寄杜甫》《戏赠杜甫》;李白赠高适诗仅一首:《送张秀才谒高中丞》。高适赠李白诗也仅一首:《宋中别周梁李三子》;高适赠杜甫诗共三首:《赠杜二拾遗》《人日寄杜二拾遗》《同诸公登慈恩寺塔》。杜甫赠李白诗共十四首,杜甫赠高适诗共十七首。有意思的是,李白、高适二人赠杜甫诗都是三首,而杜甫赠高适诗数量多于李白,在杜甫所有赠友诗中排名前三,杜甫与李白、高适二人都是至交好友,然稍有不同的是,杜甫与李白是纯粹友情,而与高适除了纯粹友情外,还有对高适在成都给自己关照的感恩,还有就是杜甫与高适的交往时间远超过与李白的交往时间。李白与高适中年“梁宋之游”结下了一段虽不算深厚却也很珍贵的友谊,但安史之乱后两人升沉异势,终至绝交,甚至敌对。
二、李白、高适人格对比。由于中国号称诗国以及古代官本位的特点,因此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人格类型,大体上有“诗人人格”和“政治家人格”之别,或二者之结合。李白是较典型的“诗人人格”,其特点是激情而天真,高适是较典型的“政治家人格”,其特点是冷静而世故。这两种人格不仅体现在其为人处事和政治选择上,也同样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上。譬如与高适并称“高岑”的盛唐边塞诗人岑参,也和李白一样属于诗人人格,其边塞诗充满激情和浪漫天真的想象,而高适边塞诗的特点是擅长现实主义的冷静思考,《燕歌行》侧重于思考将帅无能、苦乐悬殊等现实问题就是典型代表。其实这两种人格本无高下之别,尤其是在家国情怀方面,不可主观地扬此而抑彼。高适的家国情怀很突出并付诸从军的实践,这毋庸置疑,但李白也一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,也有两次从军的实践,并非只是如《长安三万里》所描绘的恣纵任性,没心没肺的游山玩水。特别需要澄清的是,李白从璘并非为了谋官争权,而是为了荡平安史之乱,报效国家,所谓“为君谈笑静胡沙”(《永王东巡歌》),“过江誓流水,志在清中原”(《南奔书怀》),“一生欲报主,百代思荣亲。其事竟不就,哀哉难重陈。”(《赠张相镐》)。他称安史叛军为“豺狼”(《西上莲花山》),可见其对安史叛军之痛恨。他誓言灭了安史叛军后就去隐居,所谓“灭虏不言功,飘然陟蓬壶”。李白家国情怀之强烈,不在高适之下,且终生未变,到临死之前还要参加李光弼大军去平定安史之乱。
值得一提的是,李白与大多数文人不同,人格内涵较为丰富,除了典型的“诗人人格”之外,“侠义人格”也较为突出,其典型特征就是重诺守信。李白每每强调“常怀抱柱信”(《长干行》),“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”(《侠客行》),“海岳尚可倾,吐诺终不移”(《酬崔五郎中》),“片辞贵白璧,一诺轻黄金”(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》)。李白和杜甫,作为中华文明史上最伟大的诗人,后世学习的楷模,影视剧在塑造这两位诗人时,更需客观审慎的。
(作者:李定广,系中国体育彩票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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